维舟:被否定的经历
摘要:现在事实证明他确实就是。 他说,毛曾预见到,复辟后 穷人会吃二遍苦 , 你看以往的穷人现在又成了穷人 。少年时气盛,常觉得父亲怀有一些令我无法忍受的观念。他是*员,但无疑不是坚定的无神论者,相反,他津津乐道于毛出生时 韶山冲红光满天 的天象 他把毛看作是穷人的救星,毛 固然错整过一些人,但其中有些也确实并非好人 ;至于毛对邓的判断也确实没有错, 说邓是走资派,有什么不对?现在事实证明他确实就是。 他说,毛曾预见到,复辟后 穷人会吃二遍苦 , 你看以往的穷人现在又成了穷人 。那时每每说起这些,家里总要爆发争吵。毫无疑问我不能接受这些观点 通常吵到最后,父亲总是先停下来。他并不是屈服,事实上他从未被我说服。他大概只是不想争了,便用上他最终的武器 沉默。尤其在年岁渐增之后,我的发言在家里的分量也愈来愈重(其标志是父母之间的争吵越来越多地由我居间仲裁),他就越发地回避跟我的争执。在很多时候,他们的评论也充满实用主义色彩。父亲至今都觉得, 我们要是在毛时代,也不会差。工人家庭,你毕业出来分配公房 ;但毛有一点不好:那时父亲的表弟兄在台湾,他因此受了牵累,没能入选飞行员。至于邓时代,对他来说最深的感受就是曾经下岗那两年 倒是母亲说了句: 要不是邓解决两地分居,你可能还在兰州。 其实母亲在这些方面的观念也大抵与父亲类似,都是经历那个时代过来的人。她曾说过,1976年周辞世的时候,她陡然之间感觉好像天塌了一样,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办,当时许多人都是这样,不由自主地就哭了;到同年秋毛离世的时候,这种彷徨感反倒没有那么强烈了。她有时呼邓为 邓矮子 ,但对毛就不会使用类似的词。只不过母亲极少会为这类*治话题和我争论什么,她最多也就是不当回事地总结下: 你反正总是说邓好,我们那个时代的人没办法,就是对毛有感情。 有一次又这样和父亲争过之后,母亲在旁看着父亲走开后,一边抹桌子一边叹了口气,对我说: 你们年轻人当然不会对毛时代有好感了,不过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,这些年的太多事也越来越看不懂。比如你,你现在一个月薪水顶你爸一年还不止,当然你是我儿子,但我确实想不通:你难道就比你爸能干十几倍吗? 当然这或许也不难解释,但在话要说出口的那时,我突然觉得这些理论都显得很苍白无力,即便说出来,最多也只是让我自己心安,却不能让他们信服,因为这不符合他们所认可的那种特殊的公平感和正义感。两代人的生活经历已经出现了分裂,在年轻一代看来是更多出路、更多元的社会,在他们看来则是看不懂和看不惯的社会,对他们以往的价值判断构成了颠覆。而他们以往的生活经历,已经被新的话语和新的价值观所否定,并被认为实际上是无价值的;曾经象征着未来的那些红彤彤的景象,如今变成了落后于时代的象征。应当承认,虽然这样的一些生活经历和价值观仍然左右和影响着许多国人,但在公开的媒体渠道中,这是最受压抑的话语之一。被压抑的并不意味着它就是对的 当然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,父母和我们一样,都只不过是打上了自己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烙印的普通人。近些年来我渐渐不再为这些观念的差异而与他们发生争执,那当然不是因为我们认可了彼此的观念,只不过是我逐渐地不再把差异当作是对正确的偏离;同样,不管他们抱持什么看起来难以接受的 落伍 观念,也并不影响我对他们的爱。说穿了,那些真有那么重要吗?我也不认识有哪个所有观念都 正确 的人 如果有这样的人,想必也是极其乏味的人。从某种程度上说,这种变化可能未必表明我和他们之间的差异的弥合与和解,相反或许倒意味着两代人之间更大的距离感:因为我之所以能够冷静地看待他们这种观点的差异,是因为我把他们当作了某个对等的客体。但这不是冷酷,不如说是一种基于深切理解的克制,而我所反对的是这样一种冷酷:基于抽象的理由而否定一代人的生活经历,似乎那不是活生生的感受,而只是被洗脑的证明。